(一)耳朵派与眼睛派之争
信息传播一直存在两派之争:即耳朵与眼睛之争,口语与文字之争。这个从两千年前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就开始的争论,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麦克卢汉和尼尔.波兹曼。
这两对师徒当中,俩师傅都是“耳朵派”:也就是支持信息传播的民主化,认为门槛越低越好,人人表达,大家好才是真的好;俩徒弟都是“文字派”:认为书写才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根本前提。文字虽然掌握起来比较困难,但门槛高,有利于精英阶层的产生,有助于维持文化的高品质。
波兹曼反感口语文化,也即听觉文化。他并不孤单,传播学里除了波兹曼的媒介环境派,还有一个法兰克福学派也讨厌广播电视。他们讨厌电视广播的理由是:听觉是强媒介,不能被拒绝。
比如一个小伙子给一个姑娘写情书,姑娘要是不喜欢,情书一撕,往垃圾篓里一扔就完了。但小伙子要抱个吉他在她窗前唱上了,那姑娘能拿他怎么办呢?
(二)1984,还是美丽新世界?
广播电视是单向度的、一对多的、大功率的,并且可以无限次重复的。哲学家阿多诺也说:言说无孔不入,这一惊人的事实代替了言说本身,一个建议于是就变成了一道命令,个体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和意愿。
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广播电视的结果就是奥威尔《1984》式的社会:老大哥在看着你;波兹曼也反对广播和电视,但理由不一样。他认为,广播电视的结果是赫胥黎笔下的《美丽新世界》。
在《美丽新世界》中,人人不愁吃穿,从摇篮到坟墓,都会得到政府很好的照顾,无聊的话可以性交,一旦情绪低落立即就可以得到一种叫“唆嘛”的药物,一切都是免费的。在这个“美丽的新世界”里,只是禁止人们了解历史,反对人们思考。
用自由意志换取政府庇护,早在古罗马时期就出现过了。穷困潦倒的自由民把选票——也就是自由意志,交给元老院的某个元老换取面包。吃了面包后还不开心呢?元老们就一场接一场地举办角斗比赛,为平民们提供刺激而血腥的娱乐。罗马共和国的毁灭,正是源于自由民用荣誉和责任,换取了果腹的面包和嗜血的娱乐。
电视广播时代,每个人手捧瓜子薯片爆米花,坐在沙发上冲着肥皂剧咯咯傻笑。电视这种俗文化,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把所有人都变成白痴。波兹曼认为,这就是现实版的《美丽新世界》。
他在《童年的消逝》里抱怨:在电视时代,“能读能写”不再是成年人的标志了。在文字时代,我们从外部世界获得的一切信息,并不是其本来面目,而只是它在语言中的表现形式。将这些信息进行文字编码的过程,训练了人们的抽象思维能力;而将这些文字信息再传递给他人,等于让信息接收者“对信息进行解码”。文字信息的“可阐释”属性,又意味着对因果的要求。所以,文字表达又很好地训练了人们的逻辑推理能力。
到了电视时代,人们用图像直接进行交流,编码和解码过程就自动被免除了。文字带来的概念抽象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,也就多余和退化了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波兹曼表面是在说“童年的消逝”,其实是在说成年的消逝。电视就像《美丽新世界》里的那个脑缺氧手术:让每一个人,一辈子停留在婴幼儿的低智力水平,从而丧失了思考的能力。
紧接着,波兹曼又在《娱乐至死》里说,电视画面平均每个镜头只有3.5秒,空间和主题随意切换,根本不给观众思考时间。在刚刚报道完一场死亡200多人的空难后,主持人轻松的一句“下面,我们插播一条广告”,刚才的一切就仿佛不存在了。
文字时代信息的树状结构被打碎,重新变成了一锅冒着泡的杂烩汤。海量的、快速切换的、彼此没有逻辑联系的碎片信息,造成了人们对信息态度的两个转变:一是漠视历史,只关注当下;二是因为丧失时间概念,我们也就丧失了对信息进行阐释的能力。除了娱乐,我们对信息已经别无所求了。所以,电视成了《美丽新世界》里的那个“唆嘛”,成了古罗马的斗兽场。
(三)从放弃抵抗,到与技术共谋
在《技术垄断》一书中,波兹曼指出,与电视广播相比,互联网是更大的祸害——如果说电视时代只是“技术统治文化”的阶段,那么互联网时代,情况已经恶化到“技术垄断文化”的时代。 “统治”只意味着强迫,说明文化还没有放弃挣扎;而“垄断”,则意味着文化已放弃抵抗,不仅主动缴械投降,还与技术共谋,成为技术花枝招展的新衣。
从波兹曼的这三部媒介批判三部曲(即童年的消逝、娱乐至死、技术垄断)来看,他是不是很像19世纪初英国工业革命的时候,率领工人捣毁机器的那个卢德呢?并不是。《技术垄断》这本书的副标题是“文化向技术投降”。波兹曼真正批判的并不是技术,而是投降。
波兹曼认为,面对技术的压迫,文化其实大有可为。他认为:文化的出路是反对唯科学主义、尊重宗教、尊重传统。所以,波兹曼呼吁人文学科要主动放弃将自己包装成一门科学的努力,拒绝统计学、拒绝用数字来量化自己,回归人本主义的立场。
(四)在算法系统里,生死疲劳+娱乐至死
诚然,我们这代人正处在一个技术爆炸的时代,处在一个被大数据和算法控制的世界里:我们每一个人,都被大数据和算法困在彼此的信息茧房里,互相不通融、彼此不了解:996、715工作之余,点各种地沟油+无限甜外卖,加班回家打开手机,进入直播间里买买买,然后打开抖音快手B站,在一条条毫无营养的搞笑视频中沉沉睡去,周而复始、循环往复……
在这样一个生死疲劳+消费主义+娱乐至死的时代里,波兹曼显得很孤单:他的老师麦克卢汉、他的学生保罗·莱文森,那些风头正健的互联网大厂、那些发明各种算法的技术大牛,以及放弃抵抗的沉默的大多数,都是没心没肺的乐观派:热情拥抱新技术,总觉得新的比旧的好,未来比现在好,科技就是进步,数据决定一切,技术无关善恶,信息传播的总量和频次越多越好……
最近刚刚履新陌陌CEO的王老板在微博上直言:
科技是个带有进步色彩的概念,你今天用iPhone,不可能明天科技退步你只能用诺基亚8210了,但政治经济文化却都有倒退的可能。所以科技领域有一种普遍的乐观,而这种乐观如果没有反思,会演变成盲目自大…… 我和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共鸣。这个由电子碎片、自媒体和蒙眼狂奔的科技共谋的时代,人与人之间隔着460PPI的屏幕远远眺望,没有哲学、诗歌和每分钟120次的心跳,只有远方传来股票发行的钟声以及像长夜一样漫长而冰凉的算法。
是的,我们今天的世界,已经越来越像赫胥黎笔下的《美丽新世界》:文化庸俗化,政治浅薄化,社区破碎化;我们越来越沉迷于技术这碗“迷魂汤”, 漠视历史、拒绝思考、放弃了生而为人的荣誉和责任,在糖衣包裹的平庸与麻木中越陷越深、不能自拔。
本文章来源于万吼公众号原创,转载请注明出处~